平静下掩盖着无比紧张气氛的白昼很快就过去了。夕阳下,低沉而悠长的号角声在暮色里久久回荡。心态疲惫的数万回鹘人很快在帐篷里酣然入梦,只有太和公主的毳幕后面,有人在焦虑和恐惧中等待最后时刻。鸱枭低低的怪叫声中,守夜的士卒等来了冷入骨髓的下半夜。他们三三两两地躲在帐篷后面,靠在木栅旁躲避大漠吹来的如刀寒风。就连散落在四处担任警戒的几十个士兵也在马上昏昏欲睡。黎明前最冷的垂地的寒云完全吞噬了整个营盘。夜幕下的边城周遭陷入了死亡前让人毛骨悚然的寂静中。
在歇斯底里的疯狂中,乌介可汗仿佛透过马蹄声真切地听到命运在狞笑,笑得那么得意、那么张狂。那是他素未谋面的大唐宰相李德裕在千里之外放声大笑么?他两鬓染霜,却一如四十前的少年郎般轻狂: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一切都不出我所料!
乌介可汗神经质地咆哮着掉转过自己的马头,想和着幻象进行一次堂?诘诃德式的决战。可身边的卫士奋力制止住了他的疯狂。乌介可汗已经没有力气挣扎了。生命正随着遍身伤口上流淌不止的血点点滴滴的流失。他不明白,卫士们为什么要阻止自己壮烈地去死。在物竞天择的大漠,没有实力就没有生命起码的尊严。他的族人注定要沦落为草原上最低贱的部落,被人奴役、被人凌辱,没有任何生命的乐趣。在经历了惨痛的失败后,难道还要他去亲眼目睹这一切?可卫士们不理解他的想法。在混乱中,肝胆俱裂的百骑残兵簇拥着可汗朝东北方向狼狈逃去,去依附黑车子族……夜的黑就要褪色了,他们必须利用这最后的黑暗遁去。
杀声震天的战场终于慢慢地归于平静。回鹘人四处奔逃的身影在铁骑的反复践踏下越来越稀疏。已经放弃抵抗的人屈辱地跪在地上,等待命运的审判。直到结束,他们都没有机会组织一次象样的抵抗。死尸狼藉的营垒上空还残留着人闻之欲呕的血腥味。点点火焰将熄未熄,长长的烟柱随风飘散在早春冰凉透骨的空气中。三三两两无主的瘸马踏着满地断箭、折枪和残破的旌旗,步履蹒跚地往大漠深处走去……
毡车缓缓地动了起来,在石雄派来的甲士簇拥下取道南回。经过这片沉寂下来的战场时,太和公主也许会暂时停下她南归的脚步,就为了再看一眼一万多具尸体。就在几个时辰前,他们还是活生生的生命。现在却已经在风雨中腐朽,很快就会变成无法辨认的累累白骨。在这个荒野上死去的,是那个曾经“东极室韦、南控大漠、杀白眉可汗、槃马古匈奴地”的回鹘,那个在天津桥上傲然立马过的、在陕州帐幄里狰狞过的回鹘。为了迎接她的到来,他们曾发一万铁骑出安西,一万铁骑出北庭,防范吐蕃骚扰公主长长的送嫁队伍。二十多年后,也就是这个回鹘,注定将成为大地上的一个个洁白的骷髅,悲凉地用黑洞洞的眼眶凝视着亘古不边的长生天。回鹘的历史日落大漠,黠戛斯、契丹将很快填补他们留下的空间,就象回鹘填补了突厥留下的空间,突厥填补了柔然的空间,而柔然填补了鲜卑、乌丸和更早些的匈奴……尸体在腐烂。腐烂的尸骸旁边,不知名的妖艳花朵又摇曳在早春二月的风中。片刻之后,公主的车又一次起程,摇摇晃晃地穿过遍地的尸骸,行走在开满鲜花的原野上: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