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公主不禁痴了。那张悲欣交集的脸庞已满是潸潸泪水,悲也不知,喜也不知。香车的帷幕悄然放下,把她和她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大漠隔成了两个完全不相关的世界。
依依禁园的杨柳、峨然凤楼的轮廓,江山犹是昔人非的长安随着辚辚车轮声,渐渐地清晰起来。多年前抛闪骨肉、远走漠北的伤心一幕仿佛就在昨日。“薰风一万里,来处是长安”,断肠的琵琶声逐渐地低微下来,几乎听不见了……车过章敬寺,身边的侍女低声提醒在如烟往事里黯然神伤的公主,宰相们正率领百官在这里迎接她的归来。公主缓缓撩开了帷幕的一角。泪光中,她依稀看见一个丰神俊逸的大臣立在百官行列的最前方。公主知道那就是宰相李德裕。那年,她离开长安的时候,兄长穆宗皇帝身边风华正茂的翰林学士。谁曾想,就是他在二十年后将自己接回了长安。
李德裕不晓得公主的心底波澜。回鹘和公主如同读过的书页,已经在他的心中翻了过去。杀胡山下的那场大捷让王朝想起了往昔的峥嵘岁月。可透过金戈铁马的喧腾,我们却洞悉了另外一个让人伤感的真相:杀胡山之役与太宗、高宗和玄宗在大漠和西域的征伐在相似的胜利下有着本质的区别:它只是对边境危机的被动化解,而不是战略意义上的拓土开疆。我们也许不必在掩起书卷的时候,为此黯然神伤。破灭回鹘的战绩外,杀胡山下别有一种鼓舞人心的东西:正如我们所见,长安的领导正重新变得稳妥、有效率,并且是如此坚强。
突然,在无边的黑暗中传来了一阵轻微的沙沙声,仿佛虫豸在夜里咀嚼叶掌。一点、两点、三点……十几个地方次第响起的细密声音连成了一条线,在回鹘营垒侧面不远的地方蜿蜒而过。大地上凸起了一个个土坟。很快,一个又一个身手敏捷的壮士夜卷牙旗,从地底跃了出来,鬼魅般鱼贯潜入浓重的夜色最深处。从城里向城外挖凿十多个地道将如此之多的死士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到了回鹘人身边。一个守夜的回鹘人在瞌睡中顿了一下,醒了过来。直觉告诉他似乎有某种危险在临近。可当他慢慢走到寨门口,朝旷野望去,又什么都没有看见。这个守夜人疑惑地摇摇头,想走开,接着就看见了黑暗中从闪过的一点亮光。他也许不知道那是什么,手已经本能地伸向脖颈上的牛角号。他只抓到一支洞穿身体的长箭。钻心的巨痛和箭的尾羽一道剧烈地颤动着。他张开了嘴,可没有听到自己的惨叫。黑暗中再次射来的一支长箭笔直穿过了他的嘴,带出一蓬鲜血……守夜人一生中最后看到的画面,是石雄天神般地走出从黑暗背后走出来,站在他的面前。
此时的回鹘大帐依然悄无声息。一匹战马在黑暗里警觉地抬起头,睁大双眼朝营盘外的夜色深处望去,好象看到了什么怪物。它感知到大地由远而近的震动。很快,更多被圈在一起的战马纷纷树起了耳朵,有几匹惊恐不安地低低嘶叫起来。可横七竖八地裹着御寒衣物躺在地上的回鹘人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战马的异常举动。他们依然认为对面的城墙后面没有多少士卒。长于守城的唐军哪里敢和骁勇的回鹘骑士角逐大漠?毫不担心夜袭的回鹘人贪恋这片刻的睡梦。只有在梦里,他们才会忘却家园沦丧的噬心之痛。可是,这欢娱注定要在片刻间结束。萧瑟的夜风里已经传来了隐隐约约的轰鸣声,声音不大,但越来越清晰。片刻间轰鸣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浑厚。回鹘人的萧萧壁垒仿佛就要訇然倒塌,苍狼出没的大地在这突如其来的倒塌中强烈地震荡起来了。很快,即使是最疲惫最迟钝的回鹘人也在震荡灵魂的大地颤动中清醒过来了。
睡眼惺忪的望风士兵瞪大了双眼,看着远方的孤城突然亮起的冲天火光照亮了南方的半边天空。从火光里涌来了黑压压的铁流。号手们一时间没有从这壮丽的景象中回过神来,茫然地望着迎面而来惊涛骇浪,浑然忘记了自己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