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灯向晓,鸡人的报晓声里,紧张的一天又开始了。李德裕整了整一衣冠,缓步朝待漏院走去。等待朝会的百官云集在这里。他们已经习惯于用一副百年不变的刻板面孔去面对宦海风波。城府很深的人要利用上朝前难得的闲暇梳理自己的思路,碌碌无为的人也要摆出一副莫测高深的姿态。为了避免因失仪被礼部司官和御史台谏官纠劾,他们多如泥塑般拱手而立。平日的空气沉闷得让人窒息。今天,一颗小石块投入静谧如古井的待漏院,一圈圈的涟漪在人群中荡开。大臣们被这个方案所激动,鼓噪着,谈论着仿佛唾手可得的胜利。他们根本不屑于接受没斯的归附。那个回鹘的叛逆面目是如此可疑,谁能担保他请求归附是不是一个惊天阴谋?
紫宸殿上的天子也有同样的疑虑。几日来,他的耳畔到处都响着这样的论调:不能相信这个狼子野心的蛮夷。杀死他,杀死他的部众。用他们的鲜血重写天可汗主宰下的历史。李炎侧过脸,用自己炯炯有神的眼睛看着李德裕:你能保证没斯请降的诚意么?
不能。李德裕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很坦率地说,朝堂上朝夕相处的百官操守如何自己都不敢保证,何况几千里之外的戎狄!
但是,李德裕非常清楚,没斯不是所谓的叛逆。把没斯看成回鹘叛将,进而质疑他的人格,怀疑他归附的诚意,根本是无稽之谈。没斯离开回鹘的时候彰信可汗已经为宰相掘罗勿弑杀。金帐无主,回鹘诸部四下逃散,谈不上背叛。有的投奔吐蕃,有的投奔葛逻禄,只有没斯千里迢迢东奔大唐。在他抵达天德五个月后,邻近可汗金帐的十三个部落才拥立乌希特勒为乌介可汗。没斯与乌介可汗本无君臣关系,也谈不上背叛。不过,李德裕更清楚,大臣们其实不关心没斯是不是叛逆。在他们看来,颠沛流离的回鹘人仿佛刀俎上的鱼肉。谁都想在一场酣畅淋漓的屠杀中重新体会失落百年的骄傲。整整一百年了,自从高仙芝和封常青两破小勃律、屠灭石国后,这个王朝就再不曾享受过征服的快感。虚浮的尚武风气象深秋的白雾一夜间弥散在长安。
只有李德裕炯炯有神的目光可以穿透眼前的迷雾,看见天德城内那一千多赢弱的士卒。他相信,他们依仗高高城墙可以将回鹘人阻挡很长时间,天宝年间的大将张齐丘所筑的横塞历经百年风霜仍坚固如初。可他不相信,依靠这些步卒可以打败长草间来去如风的回鹘铁骑。这是没有意义的冒险。田牟侥幸赢了回鹘人也解决不了眼前的危机。他没有看到,在没斯的背后更多的回鹘人正在南下。一千多士卒如果不幸死在回鹘的铁蹄下,天德城将是空城一座。已经身心俱疲的回鹘人将轻易地得到一座可以让他们栖息的城。那时候,他们退可以踞城而守,进可以反客为主,饮马黄河……李德裕只能建议天子师法汉宣帝臣服匈奴呼韩邪单于的故智,派遣使者去安抚回鹘,赈济难民,防止事态恶化。这也是天朝上国应有的气度风范。“穷鸟入怀,犹当活之”。更何况,回鹘与唐朝没有多少宿怨。在安史之乱中,回鹘铁骑应邀参与平叛。在他们还没有侵犯边塞的迹象时,唐朝实在没有多少理由乘人之危,攻击乞求收留的回鹘人。
情感上,李炎也许更倾向于田牟和多数朝臣。这是一个生气勃勃的年轻帝王,同样渴望用一场胜利来证明自己。李德裕安抚、赈济回鹘人的提议不能满足他内心的渴求。可他也知道,曾经雄姿英发的大唐已经让人伤心地老去,甚至比奄奄一息的回鹘还要苍老。衰朽的身体是承受不了一次轻举妄动可能带来的伤害。所以,李炎最终还是听从李德裕的意见,下诏命田牟约束手下将士不得为了立功而妄生事端,轻率地攻击回鹘。同时,允许吐谷浑等部族在回鹘有掠夺行为时出兵攻击。这样,唐军可以坐观他们相互残杀,而不会陷入纠纷的泥沼中。不久,毗邻天德军的河东与振武这两个藩镇也接到了朝廷要求他们勒兵观变的诏书。
就在这时候,一个惊人的消息从大漠深处传来:太和公主落入回鹘新立的乌介可汗之手。
二十多年前,也就是元和宫变后,刚刚登基不久的穆宗皇帝下诏,让太和公主下嫁给回鹘的崇德可汗。一道诏书改变了父亲对回鹘的强硬姿态,也改变妹妹的半生命运。巴克特里亚骆驼载着背井离乡的公主辞别了长安,迎着荒凉的云,走向更加荒凉的朔漠。朔云侵鬓起,边月向眉残——弹指间,太和公主在大漠度过了二十多个春秋。曾经称雄漠北的回鹘已经如长河落日,在暮云中渐渐沉沦。击溃回鹘人后,黠戛斯从金帐里俘虏了太和公主。不过,他们没有羁押公主。因为骄傲的黠戛斯人自称是汉朝李陵的后裔,与大唐皇室同出一脉。他们派使臣达干将公主送回长安。谁知道,乌介可汗的铁骑突然出现在荒凉的碛路两侧。达干横尸荒草。回鹘铁骑带着公主,裹挟滚滚烟尘遁入大漠。在太和公主之前和亲回鹘的咸安公主已是大漠黄昏中的一座坟冢,只有一缕不散的芳魂御风归来。太和公主难道也要步她的后尘埋骨碛海?长安人震惊之后,是一阵止不住的心痛感觉。
乌介可汗如获至宝,立刻挟持着公主追踪没斯等人南下的脚步,越过荒凉的沙漠,进驻错子山,兵临天德军北境。他向长安索要粮食、索要被吐谷浑和党项掠夺的人口、索要振武城……因为他手中有大唐的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