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重新拣回故乡是在上大学之后,但拣回来的全是碎片。我与故乡做着一种捉迷藏的游戏;好像是什么也找不到了,突然又猛地一下直竖在眼前,正要伸手去抓却又空空如也,一转身它又在某个角落出现……
进大学后不久就下乡劳动,那年月下乡劳动特别多,上一趟大学有一半多时间在乡下。那乡下当然不是我的故乡,同样的茅舍小河,同样的草树庄稼,我却没完没了地在异乡的泥土间劳作,那么当初又为什么离乡呢?正这么想着,一位同样是下乡来劳动的书店经理站到了我身边,他看着眼前的土地好一会儿不说话,终于轻轻问我:“你是哪儿人?”
“余姚。浙江余姚。”我答道。
“王阳明的故乡,了不得!”当年的书店经理有好些是读了很多书的人,他好像被什么东西点燃了,突然激动起来,“你知道吗,日本有一位大将军一辈子裤腰带上挂着一块牌,上面写着‘一生崇拜王阳明’!①连蒋介石都崇拜王阳明,到台湾后把草山改成阳明山!你家乡现在大概只剩下一所阳明医院了吧?”
我正在吃惊,一听他说阳明医院就更慌张了。“什么?阳明医院?那是纪念王阳明的?”原来我从小不断从村民口中听到的“养命医院”竟然是这么回事!
我顾不得书店经理了,一个人在田埂上呆立着,为王阳明叹息。他狠狠地为故乡争了脸,但故乡并不认识他,包括我在内。我,王阳明先生,比你晚生五百多年的同乡学人,能不能开始认识你,代表故乡,代表后代,来表达一点歉仄?
从此我就非常留心有关王阳明的各种资料。令人生气的是,当时大陆几乎所有的书籍文章只要一谈及王阳明都采取否定的态度,理由是他在哲学上站在唯心主义的立场,在政治上站在农民起义的对立面,是双料的反动。我不知道中国数千年历史上有哪一位真正堪称第一流的大学者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又坚定地站在农民起义一边的,我只觉得有一种非学术的卫护本能从心底升起:怎么能够这样欺侮我们余姚人!得了他多少年的声名还痛骂他,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我点点滴滴地搜集与他有关的一切,终于越来越明白,即使他不是余姚人,我也会深深地敬佩他,而正因为他是余姚人,我由衷地为他和故乡骄傲。中国历史上能文能武的人很多,但在两方面都臻于极致的却廖若晨星。三国时代曹操、诸葛亮都能打仗,文才也好,但在文化的综合创建上毕竟未能俯视历史;身为文化大师而又善于领兵打仗的有谁呢?宋代的辛弃疾算得上一个,但总还不能说他是杰出的军事家。好像一切都要等到王阳明的出现,才能让奇迹真正产生。王阳明是无可置疑的军事天才,为了社会和朝廷的安定,他打过起义军,也打过叛军,打的都是大仗,从军事上说都是独具谋略、娴于兵法、干脆利落的漂亮动作,也是当时全国最重要的军事行为。明世宗封他为“新建伯”,就是表彰他的军事贡献。我有幸读到过他在短兵相接的前线写给父亲的一封问安信,这封信,把连续的恶战写得轻松自如,把复杂的军事谋略和政治谋略说得如同游戏,把自己在瘴疠地区终于得病的大事更是毫不在意地一笔带过,满纸都是大将风度。《明史》说,整个明代,文臣用兵,没有谁能与他比肩。这当然是不错的,但他又不是一般的文臣,而是中国历史上屈指可数的几个最伟大的哲学家之一,因此他的特殊性就远不止在明代了。我觉得文臣用兵真正用到家的还有清代的曾国藩,曾国藩的学问也不错,但与王阳明比显然还差了一大截。王阳明一直被人们诟病的哲学在我看来是中华民族智能发展史上的一大成就,能够有资格给予批评的人其实并不太多。请随便听一句:
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
这是多高超的悟性,多精致的表达!我知道有不少聪明人会拿着花的“客观性”来愤怒地反驳他,但那又是多么笨拙的反驳啊!又如他提出的“致良知”的千古命题,对人本如此信赖,对教条如此轻视,甚至对某种人类共通规范的自然滋长抱有如此殷切的期盼,至少对我来说,只有恭敬研习的份。
王阳明夺目的光辉也使他受了不少难,他入过监狱、挨过廷杖、遭过贬谪、逃过暗算、受过冷落,但他还要治学讲学、匡时济世,因此决定他终生是个奔波九州的旅人,最后病死在江西南安的船上,只活了五十七岁。临死时学生问他遗言,他说“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王阳明一生指挥的战斗正义与否,他的哲学观点正确与否都可以讨论,但谁也不能否定他是一个特别强健的人,我为他骄傲首先就在于此。能不能碰上打仗是机遇问题,但作为一个强健的人,即使不在沙场也能在文化节操上坚韧得像个将军。我在王阳明身上看到了一种楷模性的存在,但是为了足以让自己的生命安驻,还必须补充范例。翻了几年史籍,发现在王阳明之后的中国文化史上最让我动心的很少几位大师中仍有两位是余姚人,他们就是黄宗羲和朱舜水。
黄宗羲和朱舜水都可称为满腹经纶的血性汉子。生逢乱世,他们用自己的嶙峋傲骨支撑起了全社会的人格坐标,因此乱世也就获得了一种精神引渡。黄宗羲先生的事迹我在以前的几篇散文中已多次提到,可知佩服之深,今天还想说几句。你看他十九岁那年在北京,为报国仇家恨,手持一把铁锥,见到魏忠贤余孽就朝他们脸上刺过去,一连刺伤八人,把整个京城都轰动了,这难道就是素称儒雅的江南文士吗?是的,是江南余姚文士!浑身刚烈,足以让齐鲁英雄、燕赵壮士也为之一震。在改朝换代之际,他又敢于召集义军、结寨为营,失败后立即投身学术,很快以历史学泰斗和百科全书式的文化巨人的形象巍然挺立。朱舜水也差不多,在刀兵行伍间奔走呼唤多年而未果之后,毅然以高龄亡命海外,把中国文化最深致和最感性的部分完整地向日本弘扬,以连续二十余年的努力创造了中日文化交流史、亚洲文化发展史上的宏大业绩。白发苍苍的他一次次站在日本的海边向西远望,泣不成声,他至死都在想念着家乡余姚,而虔诚崇拜他的日本人民却把他的遗骨和坟墓永久性地挽留住了。
梁启超在论及明清学术界王阳明、朱舜水、黄宗羲家族和邵晋涵家族时,不能不对余姚钦佩不已了。他说:
余姚以区区一邑,而自明中叶迄清中叶二百年间,硕儒辈出,学风沾被全国以及海东。阳明千古大师,无论矣;朱舜水以孤忠羁客,开日本德川氏三百年太平之局;而黄氏自忠端以风节厉世,梨洲、晦木、主一兄弟父子②,为明清学术承先启后之重心;邵氏自鲁公、念鲁公以迄二云③,世间崛起,绵绵不绝。……生斯邦者,闻其风,汲其流,得其一绪则足以卓然自树立。
梁启超是广东新会人,他从整个中国文化的版图上来如此激情洋溢地褒扬余姚,并没有同乡自夸的嫌疑。我也算是梁启超所说的“生斯邦者”吧,虽说未曾卓然自立却也曾经是“闻其风,汲其流”的,不禁自问,那究竟是一种什么“风”、什么“流”呢?我想那是一种神秘的人格传递,而这种传递又不是直接的,而是融入到了故乡的山水大地、风土人情,无形而悠长。这使我想起范仲淹的名句: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写下这十六个字后我不禁笑了,因为范仲淹的这几句话是在评述汉代名士严子陵时说的,而严子陵又是余姚人。对不起,让他出场实在不是我故意的安排。
由此,我觉得真正找到了自己的故乡。
——
①后从姚业鑫先生的大著《名邑余姚》中得知,那是日本海军大将东乡平八郎,
在随身携带的一颗印章上刻着“一生低首拜阳明”七字。
②忠端即黄宗羲父黄尊素,梨洲即黄宗羲,晦木即黄宗炎,主一即黄百家。
③鲁公即邵曾可,念鲁公即邵廷采,二云即邵晋涵。
五
我发现故乡也在追踪和包围我,有时还会达到很有趣的地步。
最简单的例子是我进上海戏剧学院读书后,发现当时全院学术威望最高的朱端钧教授和顾仲彝教授都是余姚人。这是怎么搞的,我不是告别余姚了吗,好不容易进了大学又一头撞在余姚人的手下。
近几年怪事更多了。有一次我参加上海市的一个教授评审组,好几个来自各大学的评审委员坐在一起发觉彼此乡音靠近,三言两语便认了同乡,然后都转过头来询问没带多少乡音的我是哪儿人,我的回答使他们怀疑我是冒充同乡来凑趣,直到我几乎要对天发誓他们才相信。这时正好走进来新任评审委员的复旦大学王水照教授,大家连忙问他,王教授十分文静地回答:“余姚人”。
就在这次评审回家,母亲愉快地告诉我,有一个她不认识的乡下朋友来过电话,用地道的余姚话与她交谈了很久。问了半天我才弄明白,那是名扬国际的英语语言学家陆谷孙教授,我原先以为他似乎理所当然应该是英国籍的世界公民。
前两年对旧上海世俗社会的心理结构产生了兴趣,在研究中左挑右筛,选中了“海上闻人”黄金荣和“大世界”的创办者黄楚九作为重点剖析对象,还曾戏称为“二黄之学”。但研究刚开始遇到二黄的籍贯我不禁颓然废笔,傻坐良久。二黄并没有给故乡增添多少美誉,这两位同乡在上海一度发挥的奇异威力使我对故乡的内涵有了另一方面的判断。
故乡也有很丢人的时候。“文化大革命”时期把严子陵、王阳明、黄宗羲、朱舜水的纪念碑亭全部砸烂,这虽然痛心却也可以想象,因为当时整个中国大陆没有个地方不是这样做的;但余姚发生的武斗之惨烈和长久,则是出乎想象之外的。余姚人打杀余姚人,打到长长的铁路线独独因余姚而瘫痪在那里,上海的街头贴满了武斗双方的宣言书,实在丢人现眼,让一切在外的余姚人都抬不起头来。难道黄宗羲、朱舜水的刚烈之风已经演变成这个样子了?王阳明呼唤的良知已经纤毫无存?在那些人心惶惶的夜晚,我在上海街头寻找着那些宣言书,既怕看又想看。昏黄的灯光照着血腥的词句,就文词而言,也许应该说是当时全国各地同类宣言书中写得最酣畅漂亮的,但这使我更加难过,就像听到华丽的男中音骂出了一串脏话,而这个男中音又恰恰是从我家旧门传出,如何消受得住。如果前后左右没有人看见,我会从墙上撕下这些宣言书,扯成最细的纸丁,塞进阴沟,然后做贼般逃走。
我怕有人看见,却又希望故乡能在冥冥中看到我的这些举动。我怀疑它看到了,我甚至能感觉到它苍老的颤抖。它多么不愿意掏出最后的老底来为自己正名,苦苦憋了几年,终于忍不住,就在武斗现场附近,1973年,袒露出一个震惊世界的河姆渡!袒露在不再有严子陵、王阳明、黄宗羲、朱舜水任何遗迹的土地上,袒露在一种无以言表的的荒凉之中。要不然,有几位大师在前面光彩着,河姆渡再晚个千把年展示出来也是不慌的。
河姆渡着实又使家乡风光顿生。一个整整七千年的文化遗址,而人们平日说起华夏历史总是五千年。河姆渡雄辩地证明,长江流域并不长久是茹毛饮血的南蛮之地而愧对黄河文明,恰恰相反,这儿也是中华民族的温暖故乡。当自己的故乡突然变成了全民族的故乡,这种心理滋味是很复杂的,既有荣耀感又有失落感。总算是一件不同凡响的好事吧,从七十年代开始,中国的一切历史教科书的前面几页都有了余姚河姆渡这个名称。
后来,几位大师逐一恢复名誉,与河姆渡遥相呼应,故乡的文化分量就显得有点超重。记得前年我与表演艺术家张瑞芳和画家程十发一起到日本去,在东京新大谷饭店的一个宴会厅里,与一群日本的汉学家坐在一起闲聊,不知怎么说起了我的籍贯,好几个日本朋友夸张地瞪起了眼,嘴里发出“嗬——嗬——”的感叹声,像是在倒吸冷气。他们虽然不太熟悉严子陵和黄宗羲,却大谈王阳明和朱舜水,最后又谈到了河姆渡,倒吸冷气的声音始终不断。他们一再把手按在我的手背上要我确信,我的家乡是神土,是福地。
同桌只有两位陶艺专家平静地安坐着,人们向我解释,他们来参加宴会是因为过几天也要去中国大陆考察古代陶瓷。我想中止一下倒吸冷气的声音,便把脸转向他们,随口问他们将会去中国的什么地方,他们的回答译员翻不出来,只能请他们写,写在纸条上的字居然是“慈溪——上林湖”!
我无法说明慈溪也是我的家乡,因为这会使刚才还在为余姚喝彩的日本朋友疑惑不解,但我实在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告诉两位陶艺专家:“上林湖,是我小时候三天两头去玩水的地方。”两位陶艺专家惊讶地看了我一眼,从口袋里取出一叠照片,上面照的全是陶瓷的碎片。
——一点不错,这正是我当年与小朋友一起从湖底摸起,让它们在湖面上跳跃奔跑的那些碎片!
两位陶艺专家告诉我,据他们所知,上林湖就是名垂史册的越窑所在地,从东汉直至唐、宋,那里曾分布过一百多个窑场,既有官窑又有民窑,国际陶瓷学术界已经称上林湖为举世罕见的露天青瓷博物馆。我专注而又失神地听着,连点头也忘了。竟然是这样!一个从小留在心底的谜,轻轻地解开于异国他乡。谜底的辉煌,超过我曾经作过的最大胆的想象。想想从东汉到唐、宋这段漫长的风华年月吧,曹操、唐明皇、武则天的盘盏,王羲之、陶渊明、李白的酒杯,都有可能烧成于上林湖边。家乡细洁的泥土,家乡清澈的湖水,家乡热烈的炭火,曾经铸就过无数哺育民族生命的美丽载体,天天送到那些或是开朗、或是苦涩的嘴边。这便是我从小就想寻找的属于故乡的“大器”吗?我难道已经如此迅速地在一家遥远的外国旅馆里把它修复了吗?我不知道今天上林湖边,村民们是否还在用易碎的粗瓷饭碗,不知道今天上林湖底,是否还沉积着那么多碎片,听这两位日本陶艺专家说,这些碎片现今在国际市场上的标价极其昂贵。
六
从日本回来后,我一直期待着一次故乡之行,对于一个好不容易修补起来了的家乡,我不应该继续躲避。正好余姚市政府聘请我担任文化顾问,我就在今年秋天回去了一次。一直好心陪着我的余姚乡土文化的研究者姚业鑫先生执意要我在进余姚城之前先去看看河姆渡博物馆,博物馆馆长邵九华先生为了等我,前一夜没有回家,在馆中过夜。两位学者用余姚话给我详细介绍了河姆渡的出土文物,那一些是足够写几篇大文章的,留待以后吧;我在参观中最惊讶的发现是,这儿,七千年前,人们已经有木构建筑,已经在摘食杨梅,已经在种植稻谷,已经在烧制炊具,甚至在陶甑所盛的香喷喷白米饭上已经有可能也盖着一层霉干菜!有的学者根据一个陶碗上所刻的驯良的野猪图形,判断当时的河姆渡人不久烧食猪肉,而且极有可能正是由霉干菜烧成。难道故乡的生态模式,早在七千年前就已经大致形成?如此说来,七千年过得何其迅速又何其缓慢。
我在河姆渡遗址上慢慢地徘徊,在这块小小的空间里,漫长的时间压缩在一起,把洋洋洒洒永远说不完道不尽的历史故事压缩在泥土层的尺寸之间。我想,文明的人类总是热衷于考古,就是想把压缩在泥土里的历史爬剔出来。舒展开来,窥探自己先辈的种种真相。那么,考古也就是回乡,也就是探家。探视地面上的家乡往往会有岁月的唏嘘、难言的失落,使无数游子欲往而退;探视地底下的家乡就没有那么多心理障碍了,整个儿洋溢着历史的诗情、想象的愉悦。我把这个意思说给了陪着我的两位专家听,他们点头,但转而又说,探视地底下的家乡也不轻松。
我终于约略明白了他们的意思。就在我们脚下,当一批批七千年前的陶器、木器、骨器大量出土引起人们对河姆渡的先人热烈欢呼的时候,考古学者在陶釜和陶罐里发现了煮食人肉的证据,而且,煮食的是婴儿。多么不希望是这样,他们郑重地请来了著名古人类学家贾兰坡教授,老教授亲自鉴定后作出了确证无疑的结论。此外,又挖掘出了很多无头的骨架,证明这里盛行过可以称为“猎首”的杀人祭奠仪式。当然这一切绝不仅仅发现在河姆渡遗址中,但这儿的发现毕竟说明,使故乡名声大震的悠久文化中包含着大量无法掩饰的蒙昧和野蛮。
可以为祖先讳,可以为故乡讳,但讳来讳去只是一种虚假的安慰。远古的祖先在地底下大声咆哮,儿孙们,让我真实,让我自在,千万别为我装扮!于是,远年的荣耀负载出远年的恶浊,精美的陶器贮存着怵目的残忍。我站在这块土地上离祖先如此逼近,似乎伸手便能搀扶他们,但我又立即跳开了,带着恐惧和陌生。
美国人类学家摩尔根指出,蒙昧——野蛮——文明这三个段落,是人类文化和社会发展的普遍阶梯。文明是对蒙昧和野蛮的摆脱,人类发展的大过程如此,每个历史阶段的小过程也是如此。王阳明他们的产生,也同样是为了摆脱蒙昧和野蛮吧,摆脱种种变相的食人和猎首。直到今天,我们大概还躲不开与蒙昧和野蛮的周旋,因为文明永远显得如此珍贵。蒙昧和野蛮并不是一回事,蒙昧往往有朴实的外表,野蛮常常有勇敢的假相,从历史眼光来看,野蛮是人们逃开蒙昧的必由阶段,相对于蒙昧是一种进步;但是,野蛮又绝不愿意就范于文明,它会回过身去与蒙昧结盟,一起来对抗文明。结果,一切文明都会遇到两种对手的围攻:外表朴实的对手和外表勇敢的对手,前者是无知到无可理喻,后者是强蛮到无可理喻。更麻烦的是,这些对手很可能与已有的文明成果混成一体,甚至还会悄悄地潜入人们的心底,使我们在寻找它们的时候常常寻找到自己的父辈,自己的故乡,自己的历史。
我们的故乡,不管是空间上的故乡还是时间上的故乡,究竟是属于蒙昧、属于野蛮,还是属于文明?我们究竟是从何处出发,走向何处?我想,即使是家乡的陶瓷器皿也能证明:文明有可能盛载过野蛮,有可能掩埋于蒙昧;文明易碎,文明的碎片有可能被修补,有可能无法修补,然而即便是无法修补的碎片,也会保存着高贵的光彩,永久地让人想象。能这样,也就够了。
告别河姆渡遗址后,几乎没有耽搁,便去余姚市中心的龙泉山拜谒重新修复的四位先贤的碑亭。一路上我在想,区区如我,毕生能做的,至多也是一枚带有某种文明光泽的碎片罢了,没有资格跻身某个遗址等待挖掘,没有资格装点某种碑亭承受供奉,只是在与蒙昧和野蛮的搏斗中碎得于心无愧。无法躲藏于家乡的湖底,无法奔跑于家乡的湖面,那就陈之于异乡的街市吧,即便被人踢来踢去,也能铿然有声。偶尔有哪个路人注意到这种声音了,那就顺便让他看看一小片洁白和明亮。
七
第二天我就回上海了。出生的村庄这次没有去,只在余姚城里见一位远房亲戚:比我小三岁的表舅舅。记得吗,当年我初到上海时在钢琴边与我握手的小男孩,终于由于语言不通而玩不起来;后来“文化大革命”中阴差阳错他到余姚来工作了,这次相见我们的语言恰好倒转,我只能说上海话而他则满口乡音。倒转,如此容易。
我就算这样回了一次故乡?不知怎么,疑惑反而加重了:远古沧桑、百世英才,但它属于我吗?我属于它吗?身边多了一部《余姚志》,随手翻开姓氏一栏,发觉我们余姓在余姚人数不多。也查过姓氏渊源,知道余姓是秦代名臣由余氏的后裔,唐代之后世居安徽歙州,后由安徽繁衍到江西南昌,历史上姓余的名人很少,勉强称得上第一个的,大概是宋代天圣年间的官僚余靖,但他是广东人。后来又从福建和湖北走出过几个稍稍有点名气的姓余的人。我的祖先,是什么时候泊到浙江余姚的呢?我口口声声说故乡、故乡,究竟该从什么时候说起呢?河姆渡、严子陵时代的余姚,越窑鼎盛时期的上林湖,肯定与我无关,我真正的故乡在哪儿呢?
正这么傻想着,列车员站到了我眼前,说我现在坐的是软席,乘坐需要有级别,请我出示级别证明。我没有这种证明,只好出示身份证,列车员说这没用,为了保护软席车厢旅客的安全,请我到硬席车厢去。车厢里大大小小持有“经理”证明或名片的旅客和他们的家属开始用提防的眼光注视我,我赶紧抱起行李低头逃离,可是我车票上的座位号码本不在硬席车厢,怎么可能在那里找到座位呢?只好站在两节车厢的接口处,把行李放在脚边。我突然回想起三十多年前第一次离开余姚到上海去时坐火车的情景,也是这条路,也是这个人,但那时是有座位的,行李里装着酒浸杨梅和霉干菜,嘴上嘟哝着余姚话;今天,座位没有了,身份模糊了,乡音丢失了,行李里也没有土产了,哐啷哐啷地又在这条路上走一趟。
从一个没有自己家的家乡,到一个有自己家的异乡,离别家乡恰恰是为了回家,我的人生旅行,怎么会变得如此怪诞?
火车外面,陆游、徐渭的家乡过去了,鲁迅、周作人的家乡过去了,郁达夫、茅盾的家乡过去了,丰子恺、徐志摩的家乡过去了……
他们中有好多人,最终都没有回来。有几个,走得很远,死得很惨。
其中有一个曾经洒脱地吟道: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车窗外的云彩暗了,时已薄暮,又想起了崔颢的诗句。淅淅沥沥,好像下起雨来了。
-----------------------------------------------
选自《文明的碎片》春风文艺出版社199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