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张抗抗,1950年生,女,浙江杭州人。有长篇小说《隐形伴侣》,短篇小说集《爱的权利》,散文集《橄榄》等。
原文
在印象的底版中,它只是一座电视剧塔略高些的大铁架;而在视线所及的图像中,它又淹没在巴黎挤挤撞撞的建筑物中间,只露给你一个纤瘦的顶部。即使是在它对面的人类博物馆广场的喷泉边上眺望它,它也似乎只是一个小摆设,甚至,有那么一点被压抑的冷峻。
我总没有想到它竟会如此之高--当你来到它的面前,站在它的脚下的时候;当你尚未抬头,仅仅感觉到它笼罩的阴影的时候;当你完全抬起头,却望不到它的全部,而要向后仰着身子,扶住你的帽子或眼镜儿,眯着眼寻找天空的时候,你才会确实地明白它的高度,明白它的气势,明白它的骄傲。
这是一个广场,一块空地。它从一个平凡的基点拔地而起,不需要铺垫和过渡,那么轻易而又无情地甩下了世俗和浮尘,傲慢地兀立云端,俯视全城……
我是要登塔的。上去寻觅它的眼睛、窥视它的灵魂。它太高了,世人的眼,难以与它平行。我是要上去的,默默企望一次没有国界的超越,一次没有阶梯的升华。
我凝视它,仰望它,唯独没有、没有膜拜它。我相信它不是不可企及的。它只是有点儿象一座火箭发射基地,不知要把它的客人们送往哪里。
埃菲尔铁塔
我听到耳边的风呼呼响,紧张地抽搐着的风,拍打你,推动你,如巨鸟扑翼,直贯长空。你是一记雷声,一道阳光,一束电波,一条飞船,轻轻扬扬却又闪电般地穿过大气层,突破大气层,抛开大气层。我睁开眼,密封的电梯舱内,四周是人。风被隔绝在远远的脚下与上天,只是在鞭笞我的神经。风在这里变成了速度,变成了晕眩--我只觉得地面迅疾地脱离我的脚跟,向一个无底的深渊坠落。笔直地、赤裸裸地坠落下去,如悬崖上坠落的石块,无遮无拦,无法无天地要去撞击地层深处。地壳在下陷,在沉没。而四处空荡荡,一片汪洋,一个无可攀挂,无可扶靠、无可呼救的绝境。人竟是如此孤立无援,如此微不足道么?我有些惧怕,又有些怜悯自己。我为瞻仰它的伟大与雄奇,才执意汇入登塔的人群,奇怪的是我竟然感觉不到电梯的上升。我只是觉得从我登上铁塔的那一刻起,巴黎便开始庄严地降落。它疯狂地钻入地底。我透不过气来,这透明的铁盒子,快闭上你恶魔的眼睛,我想出去!
巴黎依然在飞速下沉。我无可逃遁。蓝天在黑色的云缝里闪烁--那些黑色的原始森林一般的钢架,从我的头顶两边炸裂开去。是用那透明的铁盒子撞开的么?就象汽车的窗玻璃掠开路旁的树枝。蓝天忽然近了,又忽然远了,远得更加冷酷。永远被那一双双黑色的手臂阻拦着。时而又是无数根钢缆铁索,缠绕你,勒紧你,使你永远无法到达那个超然于一切之上的境界。
无意间,我抬头仰视,砰然心跳--我忽然发现了自己是在上升,那钢缆挣断了,那黑手垂落了,那云朵变得浓亮了,可是,透明的铁匣子还在疯狂地往上升,一个劲地向上升,象是要冲破什么,又象是要挣脱什么,咯咯地向上,象是咬着牙根的声音,象是绷紧骨骼的声音,固执而又痴迷地向上升。它象是永远也升不到头了,永远也不会停下来了。因为它无论升得多高,仍然无法接近它--那个蓝色的梦想。
我曾以为自己象火箭一样被发射出去了呢;我曾以为我离开了地面;我曾以为我离天空很近很近了--当我同隔绝的风在一起的那些瞬间。
我们走出透明的铁匣子,阳光似乎仍然是那么不冷不热。天空仍然是那么不远不近。巴黎城,安然无恙地静卧在绿丛带似的塞纳河两岸。只有小轿车变成了玩具;房屋变成了模型,人呢?可惜我没有带望远镜。
于是我知道铁塔究竟有多高了(虽然我永远也弄不清那个字),--我有多高铁塔就有多高。那是一座有弹性的铁塔呀。
于是我知道铁塔究竟有多大了,--“那是巴黎圣母院!”“那是蓬皮杜艺术中心!”“那是蒙马特教堂!”“那是小纽约!”
巴黎多大铁塔就有多大。也许还不止。一本书上说过,万里无云时,塔顶上可望到外省……
从神经中解放出来的风,无忌地挑逗着铁塔,摇憾它、敲打它。
我曾以为那历经一百多年风雨的锈铁会呻吟,会晃悠颤栗……据说它的最大摆度是十八厘米,此时它却纹丝不动,不必担心它会断裂倒塌。这在工业革命的辉煌中屹立的巨人,似乎雄心勃勃地要同那天边席卷而来的新浪潮作一番耐力的较量。它不会退出,不会退出的,虽然它已是上一个时代的标记,一百年前它却曾经是作为一个标新立异的怪物,在一片嘘声里,诞生于巴黎城的古迹之中的。
塔顶平台上游人如云,这威严古板的铁塔,我原以为你是拒人之外,高傲无情的--我却发现你是一个不露声色的老父,将那各种肤色各种头发的孩子都拥在你的怀里,一任他们纵情玩乐、观赏,又走散去,天涯海角,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影,在你的视野里……
有一对少年在塔顶的窗边接吻,多么高的吻。有一对青年在电梯里接吻,多么快的吻。铁塔是仁慈的,温暖的。假如我不到铁塔来,我将永远对它存有那么无知的偏见和戒心……
我不知我应该怎样下去,或者说,我希望永远也不要再下去。人到达过那样的高处,对地面便有了淡漠;人有过那样的恐惧,对安全便有了蔑视;人走近过那蓝色的梦想,又不得不回到原处,便偿到探险的悲哀。因为那不是山的高度,不是悬崖的恐惧,而是人在一个世纪之前的真实创造,是一个永远矗立的丰碑。你没有接近过它,你便没有权利轻视;有一日它终会化成一堆废铁,但它曾独一无二地存在过。
当它存在的时候,在巴黎城挤挤撞撞的建筑物中,它雄奇,却也孤独。它没有对话者。只有风,只有云,只有鸟,是它寂寞的伴侣。无数双温热的手抚摸它冰凉的铁杆,它的内心却依然孤独。
它从没有对人说过,当年曾经被保守的巴黎强烈排斥和憎恶的铁塔,后来为什么竟成了巴黎城市的一个象征。
赏析
本文是一篇独特的游记。与常见的游记散文不同,作者没有把兴奋点放在对游览对象进行浓墨重彩的描写上,而是出人意料地重点表达由登临埃菲尔铁塔而触发的心理感受和主体思考,从而使文章具有独特的艺术魅力,展示了作者笔下埃菲尔铁塔独一无二的审美风采。
诗有诗眼,文有文眼。如果说李健吾《雨中登泰山》的文眼是“雨”、余秋雨《寂寞天柱山》的文眼是“寂寞”,那么,本文的文眼则是“沉思”。由登临铁塔而触发的感悟是本文的核心内容和中心议题。黑格尔认为,在
抒情诗中,“占主要地位的不是对一件事进行丝毫不露主体性的(纯客观的)描述,而是主体的掌握方式和情感,即响彻全诗的欢乐或哀怨,激昂或抑郁。”(黑格尔《美学》第3卷下)优秀的散文也是如此。在本文中,作者几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独特的感受和思索之中,铁塔仿佛只是触发作者“沉思”的契机和媒介。作为风景,尽管巴黎铁塔“年年岁岁花相似”,但因为有作为独特的“这一个”的作家主体的深度参与,一篇与众不同的精彩美文便应运而生。在登临和观赏闻名世界的埃菲尔铁塔的过程中,作者的感觉神经和思维细胞处于高度兴奋和极度活跃的状态,及时捕捉并展示了作者独特的感受和思索,给读者留下了深刻印象。
尤其是作者在登临铁塔前后情感和心理的显著变化非常值得关注。在登塔之前,作者对铁塔充满了“无知的偏见和戒心”,对其并没有多少特殊感情和崇敬心理,正如文中所写,“在印象的底版中,它只是比一座电视塔略高些的大铁架;而在视线所及的图像中,它又淹没在巴黎挤挤撞撞的建筑物中间……它也似乎只是一个小摆设,甚至,有那么一点儿被压抑的冷峻。”在作者眼中的铁塔并无特别之处。但登塔之后,作者思想却发生了巨大变化。“我原以为你是拒人之外,高傲无情的──我却发现你是一个不露声色的老父……”曾经的“大铁架”变成了“一个永远矗立的丰碑”。不仅如此,作者还深切而严肃地告诉我们:“你没有接近过它,你便没有权利轻视。”这是作者登塔的收获,是铁塔给作者的启示,更是铁塔对作者情感和心理的征服。这既证明了“百闻不如一见”的古训,更暗示出铁塔的无穷魅力和强大震撼力,它征服了一个怀有戒心和偏见的人,一个“唯独没有膜拜它”的高傲的灵魂。作者克服偏见的过程,就是“我”被铁塔的魅力所征服的过程。作者情感变化的历程颇有代表性,埃菲尔铁塔由一个“曾经被保守的巴黎强烈排斥和憎恶”的“大铁架”变成巴黎市象征的过程,由一个“标新立异的怪物”变成“永远矗立的丰碑”的过程,也是相当耐人寻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