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部分、临别幻想
原文
灵氛既告余以吉占兮,
历吉日乎吾将行。(207)
折琼枝以为羞兮,(208)
精琼爢以为粻。(209)
为余驾飞龙兮,
杂瑶象以为车。
何离心之可同兮,
吾将远逝以自疏。
邅吾道夫昆仑兮,(210)
路脩远以周流。
扬云霓之晻蔼兮,(211)
鸣玉鸾之啾啾。(212)
朝发轫于天津兮,
夕余至乎西极。
凤皇冀其承旂兮,(213)
高翱翔之翼翼。(214)
忽吾行此流沙兮,(215)
遵赤水而容与。(216)
麾蛟龙使梁津兮,(217)
诏西皇使涉予。(218)
路脩远以多艰兮,
腾众车使径待。(219)
路不周以左转兮,(220)
指西海以为期。(221)
屯余车其千乘兮,(222)
齐玉軑而并驰。(223)
驾八龙之婉婉兮,(224)
载云旗之委蛇。(225)
抑志而弭节兮,
神高驰之邈邈。(226)
奏<九歌>而舞<韶>兮,(227)
聊假日以婾乐。(228)
陟陞皇之赫戏兮,(229)
忽临睨夫旧乡。(230)
仆夫悲余马怀兮,
蜷局顾而不行。(231)
注释
(207)历:选择。
(208)羞:肉干。
(209)精:舂,捣米粟。粻(zhang1张):粮。
(210)邅(zhan1沾):转。
(211)扬:举。云霓:云霓作的旗,即下文的"云旗"。晻蔼(yan3 ai3掩矮):因云霓之旗遮蔽而光线变暗的样子。
(212)鸾:通"銮",安在车上或挂在马镳上的铃铛。
(213)翼:展翅。
(214)翼翼:整齐的样子。
(215)流沙:指西方沙漠之地,在昆仑以东,因沙漠随风而动,故称。
(216)赤水:神话中水名,源于昆仑山东南。容与:徘徊不进。
(217)麾(hui1挥):指挥。梁:桥,此处用为动词,架桥。津:渡口。
(218)诏:命令。西皇:主西方之神。涉:渡过,此处为使动用法。
(219)腾:传告。径:捷径,此处指抄小路。
(220)不周:神话中山名。
(221)西海:传说中西方之海。期:约定,此处指约定的地点。
(222)屯:聚集。
(223)軑(dai4代):车毂端的帽盖。
(224)婉婉:同"蜿蜿",龙马前后相连,蜿蜒而行的样子。
(225)委蛇(wei1 yi2逶迤):卷曲飘动的样子。
(226)邈邈:高远的样子。
(227)韶:即《九韶》,传说为虞舜时的乐舞。
(228)假:借。婾(yu2愉):同"愉"。
(229)陟陞(sheng1升):升。皇:皇祖,先祖。赫戏:光耀。
(230)临:居高临下。睨(ni4逆):斜视。旧乡:指鄢郢。
(231)蜷局:屈曲。
译文
灵氛早已告诉我占得吉卦,
我选择吉日将出发前往。
折下玉树的枝条作佳肴,
又精舂了玉屑来作干粮。
为我驾起飞腾的长龙,
杂用美玉象牙制作乘轩。
哪有心志不同者可以共处,
我将远去自行与之疏远。
我转道走向那昆仑山,
路途长远迂曲难行。
举起云霓作旗帜遮天蔽日,
玉銮铃振动宛如凤鸣。
旱上从天河渡口发车启程,
晚上我到了西面极远之地。
凤凰伸展双翅上接云旗,
高高飞翔起来肃穆整齐。
忽然我行进来到流沙地带,
沿着赤水河岸盘桓踟蹰。
指挥蛟龙在渡口架起桥梁,
通告西方上帝让我摆渡。
路途长远充满艰难险阻,
传告众车抄小路等候在前。
经过不周山就向左转弯,
指着西海约好会面时间。
会聚了我的成千辆车子,
对齐了车毂同时驰骋向前。
驾驭八条长龙蜿蜒而行,
载着云霞之旗招展舒卷。
控制住心情放慢速度,
神思却高高飞驰十分悠远。
奏起《九歌》跳起《韶》舞,
姑且借此时光愉乐一番。
升起皇祖的赫赫灵光,
猛然瞥见那楚都故乡鄢郢。
仆人悲怆我的马也怀恋,
屈身回望再也不肯前行。
赏析
第九段。屈原考虑接受灵氛的劝告以后,在迷离恍惚的心情中展开了最后一次的幻想。幻想终于破灭,这样就结束了全篇。综合其内容,有下列几点值得注意:第一,表现在本篇里,屈原的内心矛盾正如蚕的作茧自缚一样,愈来而愈益错综复杂,无法解脱;而这错综复杂的矛盾始终围绕着一个核心,沿着一条线索逐步向前发展的。那就是个人远大的政治抱负和深厚的爱国主义情感如何求得统一的问题。假如单纯为了不忍去国,则留下来而采取一种消极逃避的态度;尽管在极端黑暗的现实环境里,又何尝不能作和光同尘,明哲保身之计?但这是屈原所万万做不到的。假如单纯为了抒展个人的政治抱负,则屈原的主张正符合于大一统前夕历史发展的客观要求,正如司马迁所说的,“以彼其材,游诸侯,何国不容?”(本传赞)但这又是他心所不忍的。留既不能,去又不可,最后所接触到的一个问题,那就是个人的远大的政治抱负和深厚的爱国主义情感的不但无法统一,而且引起了正面冲突的问题;这样就把矛盾推进到最高峰,而无可避免地使得驰骋在云端里的幻想又一次掉到令人绝望而又无法离开的土地上。第二,在这段里,极驰骋想象之能事,浪漫气息非常浓厚。这是屈原灵魂深处苦痛的绝叫,生命活力最后的颤抖,这种精神活动,尽管迷离恍惚,空阔无边,但它所反映的现实心情并不是不可捉摸的。在准备离开楚国的大前提下,屈原究竟想到哪里去呢?他所飞翔的幻想始终是指向西北方,而且明确地说,“指西海以为期”,这决不是偶然的。中国民族来自西北高原,蒙昧时期,我们祖先的活动是以西北地区为起点。因而远古的神话传说,绝大部分集中于以昆仑为中心的西方和西北一带。这是从我国最早的民族发展史上所形成的一个古老的神话系统。到了战国后期,随着生产的发展,疆宇的开拓,东方文化中心的齐国,以阴阳家邹衍为代表又出现了一支以瀛海、蓬莱为中心的新的神话系统的萌芽。秦汉以后,有关神话传说才渐渐由西北转向东南。楚国在当时是保存远古文化最完整的唯一的国家,因而以神话传说为背景的屈原的创作,自然是详西北而略东南。这仅仅是从文章的取材的地域性和历史意义而言的。就作品本身所表现的语气结合着当时的客观现实,则其中透露出一个作者所不忍明言的隐约心情。那就是它所指向的西北方,正是秦国所在地。李光地曰:“是时山东诸国,政之昏乱,无异南荆。惟秦强于刑政,收纳列国贤士;士之欲亟功名,舍是莫适归者。是以所过山川,悉表西路。”(《离骚经注》)这话是不错的。七雄并峙的局面,到了后来,大势渐趋统一,山东六国必然被强秦所吞并,已成为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和屈原同时的荀卿在他所著“强国篇”(见《荀子》)里就有具体的分析。屈原也不可能不是从这一角度来考虑问题的。因而出现在他思想里暂时的幻境,不但要离开父母之邦,而且是适仇讐之国,这样就使得矛盾的冲突表现得更为尖锐,更为剧烈。这段一开始,屈原驱役龙凤,挥斥云霓,表现得如何的活跃和愉快!他的精神似乎已经超越现实境界,而离开了苦难的深渊;可是当他忽然临睨到故乡的时候,血肉相联的情感,又立刻粉碎了那一刹那间所呈现的美妙幻境;也就在幻想的破灭里,放射出强烈的万丈爱国主义光芒;而这种骏马注坡,帷灯匣剑的表现手法,和他当时真实心情是完全相适应的。